如何面對生老病死——從宗教和非宗教角度探索

 

(節錄自2025年康樂文化事務署/香港防癌會「走過驚濤駭浪」 照顧者公開講座系列)

主持:
王榮珍女士

 

嘉賓:
陳麗雲教授
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榮休教授

釋衍空法師
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高級院士

 

簡介:

從很年輕的年代我們就已經聽過「生老病死」這四個字,可說是司空見慣,甚至是琅琅上口。但是我們可有深思過背後的意義,和有一天當我們真的要經歷這個過程的時候可有足夠的準備。在這篇訪問中陳麗雲教授和衍空法師會和我們探討一下這個課題。

第一部份——生老病死
第二部份——靈性、宗教
第三部份——如何面幫助病人和照顧者面對、接受、準備死亡——以佛教為例
第四部份——如何面幫助病人和照顧者面對、接受、準備死亡——非宗教角度

 

第一部份——生老病死

王:從很年輕的年代,我們就已經聽過「生老病死」這四個字,可說是司空見慣,甚至是琅琅上口。但是,我們可有深思過背後的意義?又可有想過,有一天當我們真的要經歷這個過程的時候,是否有足夠的準備?

今天,我非常榮幸邀請到陳麗雲教授(Cecilia)和衍空法師(空師),和我們探討一下這個課題。

陳、空:不要客氣。

王:「生」這個課題是比較容易的,因為我們每天都「生勾勾」的走來走去,過着忙碌的生活,所以我們不需要多談。但是其他階段就越來越難面對——首先是「老」,跟着就是「病」,而最後,就是人類最終極的恐懼——「死亡」。想請問兩位,怎麼看「生老病死」這個課題?

我首先想請問Cecilia,到了現在人生的這個階段,想起生老病死,你會想些甚麼呢?

 

什麼是「好死」?

陳:想起生老病死,當然要想想怎樣死得最好、最「有型」。大家有沒有想過,你最想在哪裡死?怎樣才算最好的死亡呢?我就是希望是在家裡——我媽媽就是在我肩膀上,靠著我的肩膀這樣死的。

我媽媽最害怕的是什麼呢?最害怕的就是睡在牀上,去洗手間、吃東西什麼都有人服侍,又不能死——她最害怕不能死,要死就要快點死。所以我們的口號就是「要活得長、活得好,然後死得快」,要死就一按掣就死掉就最好了。

她最後的日子是星期六,星期五還在去日間護理中心——我選了一家很好玩的日間護理中心給她。到星期五中午的時候,那邊打電話給我說:「我知道你不想你媽媽進醫院,不過她的血氧已經很低了,我們給了她一些氧氣,不如你找姐姐來接她?」我說好。

血氧低得很厲害,我們就租了氧氣機回家,然後我媽又不肯用,就把它拔掉。第二天早上,本來我家姐去了旅行,我也預備去旅行,見到這情況,我想還是不要去了——原先我和我家姐都預備去旅行,叫了她的契女來探望她。契女來了,就買了一些薯條、熱狗(hotdog),我媽喜歡吃這些,就吃了兩條、喝了一點奶,然後就去廁所。

我想找醫生,但醫生去了旅行,就問她:「如果血氧這麼低,不如幫你進醫院好嗎?」她說:「好啦。」去醫院的路上,她就靠住我肩膀,我玩弄着她的手指,送她到醫院後,上了病房沒多久,醫生就說她已經昇天了。

即是她最後一天,還可以自己扶着去廁所、洗了個澡,還吃了這麼多東西,仍然可以說兩句話,整整一百歲了——這算圓滿嗎?

愛要及時

在她死之前大約兩個月,因為她是基督教徒,我找了牧師、傳道人來家裡吃飯,她還吩咐說「我死後要火化,骨灰就撒在指定的地方」。我現在四處去宣揚,大家要死的時候,要想想怎樣死得最正、說起來都很開心,一點都不用流眼淚——有什麼多謝的話要說、有什麼要感恩的事、有什麼要擁抱、有什麼要親吻,都要及時做,這樣大家離世的時候才會安樂,才會自豪,覺得自己在人生畢業的時候是這麼棒的。

王:我覺得不是人人都像你媽媽那麼好命,能這麼舒服地離開。但我又有另外一個體悟:其實那份舒服,我們是有一些控制(control)的——因為你和你媽媽都很放鬆、看得開,沒有互相糾纏,是你們兩個人的態度決定的,不是「一拍掣就準備好離世」這麼簡單。

陳:其實不是的,我曾經很害怕我媽媽離世。大約20年前,她去老人中心做身體檢查,發現肺部有個影子,當時以為是老人家常有的舊肺結核疤痕;過了兩年,那個影子又深了一點,才發現是肺癌,那時她大約80歲。

我媽媽說:「如果是肺癌就不要管它了。」但我堅持要檢查,跟她說:「如果未擴散,就挨一刀切除,換回幾年也好;如果擴散了,就不管了,只用中藥或其他方法讓你舒服點,最重要是保住生活質素。」

後來確診是生長得比較慢的肺癌,用微創手術切除了一葉肺的三分之二左右。但她手術前的肺功能已經只剩下百分之六十,加上個子小,切除後經常喘氣得很厲害。我們鼓勵她做運動,因為她最怕躺在牀上不能動——有一天我看到她喘得特別厲害,問她做了什麼,她說「聽人說跑步好,就去大學校園走了一個圈,還走了一條很斜的斜坡」,結果喘得更嚴重。

千萬要保持自己的健康

有幾樣東西想提醒大家:如果希望離世的時候還能走動,千萬不要常常坐着,從現在開始就要鍛鍊,比如練「無影凳」——站起來、蹲下,反覆練習。我們70%的肌肉在腳上,只要有肌肉能走路、能站起來,就有尊嚴,就算死之前去洗手間、洗澡需要人幫,自己也能配合,這點很重要。

有些病人跟我說:「打化療後真的不想動,整個人很累。」我會告訴他們:「手術或化療後累是事實,但如果兩個星期不動、躺在那裡,肌肉會流失30%,而且肌肉流失得快、生長得慢,不知要多久才能補回來。」所以就算做完手術,能坐起來就慢慢坐、能站就站3分鐘或5分鐘、能走就走兩步,慢慢鍛鍊,盡量不讓肌肉流失,這很重要。

現在越來越多研究證明,做手術前要多吃點東西——因為癌症細胞新陳代謝快,患者很容易暴瘦,瘦得快了肌肉也會跟着流失;所以手術前要多吃、多做運動,減少肌肉流失;做完手術後,更要多吃蛋白質等補充劑,同時堅持運動,補回流失的肌肉。

所以不論你是哪個階段的癌症患者,或是照顧者,為了「死得有型、死得有尊嚴」,都要用心鍛鍊肌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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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部份——靈性、宗教

王:空師,出家人常說「四大皆空」,想請問你,面對生老病死,最簡單的是不是「看化」?

死亡可有不同的場景

空:「看化」其實是一個要求、一種學習和理想,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。

剛才你提到生老病死,其實「看化」或體會生老病死,有很多不同的角度——Cecilia說的媽媽離世的經歷,是一個理想狀態:她懂得照顧、媽媽放得下、年紀又高,這是人生的美景,是大家都期望的。

但我自己做慣輔導,接觸的通常是最壞的情況——你沒辦法想到世間有這麼慘的事,它就會出現,甚至比你想像中更慘。所以在生老病死的過程中,的確有很好的例子,但我們不能遺忘那些很慘的情況——人生有時真的會「撞板」、做得不好,甚至很多時候是自己做得不好,尤其是照顧者,事後會自責「我當時為何不這樣照顧他?」「為何會弄成這樣?」

這些遺憾或無奈的事情,是真實存在的。

心靈方面的準備

我們和大家分享、關懷別人的時候,也要關懷這些困難或不如意的情況,讓處在困境中的人有辦法走出來。當然每個人都希望過程順利、結果理想,但不是人人都能如願——其實我們更需要思考的是:如何在生老病死的過程中,明白它的各種可能性,既準備好「做到好」,也能在「做得不好」的時候,從不理想、不美麗的狀態裡,慢慢調整到好一些,去面對一個更好的結局。

這不僅是身體上的準備(比如你們提到的鍛鍊肌肉),更重要的是心靈上的準備——人的心靈其實和身體同等重要,有時甚至比身體更「大」。

不要把焦點放在身體上

我試過探望一個政府公務員,他患了癌症,醫生說他半年後就不行了。他聽了之後很平靜,說「好了好了」,很快寫了遺囑,把部分錢捐了出去——他只有一個人,沒有親人,就在醫院裡等着,結果等了六個月都沒死成。我們有空去探望他,他會說「很悶,我還沒死成」。

後來他在廁所跌倒,斷了盆骨,醫生說要立即開刀手術,整個過程很慘,他就說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,已經預備好死了,卻沒死成」。他很擔心死的時候會怎樣——當然我們佛教徒會想「阿彌陀佛來接、去極樂世界,平安順利地離世」,但他在醫院裡,根本不知道自己死的時候會面對什麼。

我跟他說:「你死的時候,身體肯定是不舒服的——身體壞了,怎麼可能舒服?」當然有Cecilia媽媽那樣的理想例子,但一般人死的過程都是辛苦的。你不要把焦點(focus)放在身體上,身體遲早會越來越不濟,你的心要先準備:『我的身體不太行了,我快要死了,我的身體遲早會「爛」的』,然後把心放在「非身體」的地方,放在你的心靈上。

靈性的成長、心靈的準備

不論你是天主教徒、基督教徒、回教徒還是佛教徒,每個宗教都有「靈性的境界」——天主教徒可以祈禱耶穌保佑,佛教徒可以唸阿彌陀佛,把心抽離身體,進入那個靈性狀態,這時身體就隨它去吧,交給醫生處理就好。

所以靈性的成長、心靈的準備,是面對死亡很重要的一環。如果你總是把焦點放在身體上,最終一定會「輸」——因為身體遲早會走向死亡;但如果你把心靈狀態專注(focus)在靈性、天國或極樂世界,就算沒有宗教信仰,也能告訴自己「我明白了,人死就要放下,這是有因有緣的,現在我的身體壞了,我就學習接受這種無常」——這種靈性上的準備,不論面對死亡,還是面對生老病死的其他階段,都同樣重要。

生可以很苦,老、病、死也可以很苦,所以除了處理客觀的身體問題,如何面對自己的心靈、情緒,是一個很大的範圍,值得我們去探討和準備。

王:聽完你說,我覺得要「豁出去」,也很同意你的看法。曾經有一個老人科專科醫生跟我談過,他說「你一定要接受,到最後你的身體只會越來越差,世間上再厲害的醫生,都逆轉(revert)不了這個過程,所以身體只會向下走;而世間上唯一能『向上』的,就是靈性的滋長」。

想請問空師,「靈性」這個詞,還有「靈魂」「靈」,其實定義(definition)是什麼呢?是不是「spirituality」?又或者會不會是「religion(宗教)」?

等一下也想問Cecilia,在社會學上,「靈性」「宗教」這些術語(terminology),給人的感覺或定義又是什麼呢?

 

靈性的定義

空:其實我有一次和關俊棠神父一起辦講座,我們兩人一起擬定了一個「靈性的定義」——如果我沒記錯,大概是「一個人對人世間或人生,有一種更清晰的尋求與理解」。

首先,靈性一定是相對於物質主義的——物質世界很清楚,就是物慾、身體這些;而靈性(spirituality),就是超越(beyond)這個物質世界的存在。這種「超越」,在我們的定義裡,是指一個人離開物質層面,去尋求靈性上的明白和理解。

這種「明白和理解」代表什麼呢?就是你對生命、對人生的理解——當你對人生的理解達到更高層次時,自然會明白人生的本質、生命的運作規律;而因為有了這種靈性的理解,你就能更好地面對人生的困難、面對生死,也能更好地經營人際關係,這就是靈性的作用。

當然,你對人生的理解,會因宗教而有所不同。比如你是天主教教徒,會認為「人是神創造的,一切都是神安排的」——有了這樣的信仰,你就能依據信仰去面對生死或困難,有更安穩、自在的能力;在佛教來說,「人的所有東西都是因緣和合而來,有因有緣的事情才會出現,心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大的影響和作用」——當你明白了這種世界觀,就能直接影響你對人生的理解和決定。

靈性(spirituality)就是人如何清晰地明白、理解人生及其運作規律

你的世界觀不穩定,價值觀和人生觀就會很浮動;所以靈性(spirituality),我們當時覺得,就是人如何清晰地明白、理解人生及其運作規律,有了這種明白和理解後,再去確立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,從而擁有更好的基礎(foundation),去面對人生的成功與失敗。

 

從社會學角度分析

王:教授,在社會學上,你是怎麼看待「靈性」的呢?

「spirituality(靈性)」等同「心靈」

陳:我會稱它為「心靈」——即是「spirituality(靈性)」等同「心靈」,而且要「非宗教」。

因為我們做的社會服務大部分是政府資助的,不能偏向佛教、天主教或其他宗教,必須讓每個人都能明白它的含義,所以我把它分為兩樣東西:

第一是「生命意義」——你活著要有一個生命方向和意義,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;第二是「心靈平安」——就算處在兵荒馬亂的環境裡,仍然能氣定神閒,這是最好的狀態。

生命最強之處——四個「F」

我從YouTube上聽過一個說法,提到有四個以「F」開頭的詞(F-word),想和大家分享:

第一個是「Faith(信念)」。信念可以是宗教性的,也可以是非宗教性的。比如我的信念就是「希望我這一生,能讓更多和我接觸的人感受到生命的快樂」。每個人都需要自己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目標與方向。

第二個是「Family(家庭)」。其實我們每個人的最大動力,都來自家庭——有父母、伴侶、親人或子女,這些關係讓我們的生命有了奮鬥的方向與目標,所以親人關係格外重要。但親人之間也常面臨「表達」的問題:我們不習慣說「我愛你」,反而常用負面言語形容最愛的人;也因為知道對方會無條件包容,我們會肆意向照顧者或病人發脾氣——這其實很不公道,畢竟不能把最親的人當成情緒宣洩的對象。

所以我們要學會「好好表達愛」:每天都該擁抱最愛的人、親吻他們。有研究指出,最好能擁抱30秒,一分鐘更佳,哪怕短暫抱一下也可以。從今天開始,晚上睡覺前、早上上班或上學前,都可以抱一抱親人、親一下面頰,不用怕肉麻,越肉麻越能傳達愛與關懷,而這些愛對家庭來說至關重要。

第三個是「Friends(朋友)」。現在不論是普通人還是病人,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「孤立(isolation)」,人與人之間的支援格外重要。今天大家願意來聽講座、提問題,本身就很有意義,也希望你們離開後,能把這四個「F字詞」傳播出去,多和朋友互相支持。

第四個是「Function(功能)」,其實就是「Purpose(目的)」,和剛才提到的「Faith(信念)」核心相通——指的是我們做人的方向。有了方向,就有自主權與尊嚴,知道自己這一生要做些什麼。哪怕只是做一個普通的媽媽、養大兩三個孩子,只要能安於上天賦予的生命角色,就是有意義的。

其實我們真的很幸運:今天能來聽講座,說明大家行動自如,有時間、有求知欲,還有強烈的自我改善意識——想知道「能做些什麼幫助自己或別人」。這些都是寶貴的資源,所以我們要懷着感恩面對生命。

 

千萬不要「等死」、不如專注於「自己能做到的事」

面對死亡時,千萬不要「等死」——在醫院裡天天等、又等不死,只會越等越辛苦。我曾聽說一個案例:有位病人在醫院無所事事地等死,後來佛教輔導員建議他「反正沒事做,不如跟病友分享佛學」。他聽後整個人精神煥發,在病房裡有了新角色——不再是「等死的人」,而是「分享者」,每天都活得有方向、有意義。

我們面對死亡時,總會因「未知」而恐懼,就像考試前會緊張,真正考試時反而沒那麼害怕——因為未知的題目才最讓人不安。與其浪費時間恐懼,不如專注於「自己能做到的事」:讓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開心,讓自己和家人覺得有意義,比如做義工幫助別人,也幫助自己找到存在的價值。

王:空師,從佛教角度看,宗教與靈性的關係是怎樣的?一個是另一個的子集(subset)嗎?另外,宗教是否一定會「超越(extend beyond)此生」,不會止於現世?宗教又是否一定需要有「神明(Deity)」——也就是超自然力量(Supernatural Power)來看顧我們,才能讓我們不再恐懼呢?

另外也想問陳教授,從非宗教的社會學(Sociology)角度,你如何看待「靈性」?其實對普通人來說,「靈性」這個概念有點抽象,大家未必能清晰理解;但提到「信神」「學佛」或「修道」,反而更容易明白。所以靈性與宗教的關係,是不是「有興趣就研究,不懂也沒關係」呢?

 

先了解對死亡的恐懼

陳:剛才提到死亡的恐懼,其實人們面對死亡時,主要擔心幾件事:

第一是「怎麼死」——但醫生其實能大致告知可能的過程,只要多瞭解,就能減少未知帶來的恐懼;

第二是「捨不得的人和事」——比如掛念親人、担心藏在床底的錢沒人知道,或是有對不起的人還沒來得及道歉。這些事其實很容易處理,也應該及時處理,不要留到死後留下遺憾;

第三是「死後會怎樣」——這才是最讓人困擾的,而這就與宗教密切相關了。據我所知,所有宗教都會探討「死後的世界」,告訴人們死後會去向何處。比如你相信死後能上天堂,看見神在門外迎接;或是相信死後去極樂世界——有了這樣的信仰,面對死亡時就會更安心。

從功能(functional)角度來看,宗教的確能幫助人更好地面對死亡:比如透過懺悔、告解,梳理心靈的負擔,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。佛教講輪迴,你可能會想「輪迴後還能不能見到親人」;天主教講天堂,你可能會期待「在天堂與父母重逢」——這些信仰都能給人力量,減少對死亡的恐懼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

 

「死過翻生」的人的遭遇

有一項針對「死過翻生」者的大規模研究,調查了兩萬多人,我也親自訪問過幾位,他們的經歷很有啟發性:

有一位受訪者,曾在拍攝大壩放水時被水流捲走,還被困在閘門下無法浮上水面。他掙扎時,周圍突然變得極其安靜——原本洶湧的水聲消失了,還出現一道溫暖的光,讓他覺得格外舒服。後來他被人救醒,醒後仍覺得過程很難忘。

還有一位香港的非華裔女士,她患癌症(cancer)後情況很差,在瑪麗醫院治療時,感覺自己的意識飄了起來,像在樓頂俯瞰病房。她還「看到」負責的醫生在走廊另一頭和自己的丈夫說話,甚至「飄」到飛機上,看見弟弟正乘飛機趕來。後來她來到一道光前,有聲音告訴她「你還有未完成的事,現在還不能留下」。醒後她接受了治療,癌症奇蹟般消失,後來還寫了一本書,到處分享自己面對死亡的經歷。她說:「每個人來到世上,都像和上天簽了一份合約——有人是來學謙卑,有人是來學如何面對少數族裔的困境。而生命最核心的,就是學會愛、寬恕與包容。」

還有一位女醫生,9歲時游泳遇溺,掙扎中突然感到周圍平靜下來,格外舒服。後來她被救醒,醒後就再也不怕死了。

這兩萬多個案例中,絕大部分人都提到死後的世界是「平安、溫暖」的,只有三四人說見到恐怖的畫面,比如灰色的魔鬼。但他們大喊「基督救我」或「菩薩救我」後,馬上就有一條路出現,讓他們脫離恐懼。可見對大多數人來說,死亡其實是一個平安的狀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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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部份——如何面幫助病人和照顧者面對、接受、準備死亡——以佛教為例

王:剛才我們聊了很多理論,接下來想請空師分享一些實際經驗——你多年來做醫院探訪和輔導,一定遇到過不少困難的個案吧?比如有些人事到臨頭仍被「貪嗔痴」困住,固執到死,你勸說半天,他當時好像聽進去了,第二天又陷入恐懼;還有些人心懷怨恨,覺得「好人沒好報,壞人享富貴」,覺得生命對自己不公平,到死都不原諒任何人,甚至怨恨神明。面對這類「頑強」的個案,你是如何幫他們儘量安詳地面對死亡的呢?

空:其實生命本來就沒有絕對的「公平」,從任何宗教角度來看都是如此。比如佛教裡的地藏王菩薩,專門照顧在地獄中的眾生——但佛教並不認為「是佛讓人下地獄」,而是一個人如果心壞、行為惡劣,就會像被地心吸力吸引一樣,自己墮入困境。旁人可能會說「他活該」,但地藏王菩薩從不放棄,他發願「地獄未空,誓不成佛;眾生渡盡,方證菩提」,堅持要去地獄救度每一個眾生。

 

「懺悔」、專注「正面」的事

其實所有宗教都有「懺悔」的環節,都強調「神的慈悲」或「佛的憐憫」,目的就是讓人放下怨恨,梳理心結。今天大家願意來聽我分享,我想送大家一個「臨終禮物」:不論是自己臨終,還是陪伴親人臨終,一定要記住——就算這一生做錯了七件事,也要記得自己做成過三件事;就算做了很多事,也要記住「有幾件事我做得很好」。臨終前一定要建立「正向思維」,千萬不要只盯着「失去的兩樣東西」,而忽略「得到的八樣東西」,否則只會讓自己陷入痛苦。

我還沒出家時,曾去南朗醫院幫Vincent(前伊利沙伯醫院腫瘤科顧問醫生、生死教育學會創會主席)做善終服務,當時只接受了幾堂培訓,就負責陪病人聊天。

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婆婆,她當時情況已經很差,我來了幾次都沒見到有人探望她,就問:「為什麼沒看到你的家人來看你呀?」她嘆氣說:「別提了,兒子在監牢,女兒在上海街做生意,沒空來。」後來我才明白,遇到「沒人探望」的病人,千萬不要主動問「家人為什麼不來」——因為背後可能有各種難言之隱,比如子女不長進,或是根本沒有親人,提這些只會讓病人更傷心。

後來我改變話題,對婆婆說:「婆婆,兒女有時確實靠不住,你現在年紀大了,要學着自己愛惜自己。你這一生已經為他們做了很多事,現在該為自己活了。你有信仰嗎?」她說信觀音,我就勸她:「有空就念觀音菩薩保佑自己,別再想兒女的事了,好好照顧自己才最重要。」這樣的正向引導,能幫她把注意力從遺憾轉到「自己能把握的事」上。

還有一個徒弟告訴我,他有位婆婆在醫院臨終前,經常做噩夢見到奇怪的東西,醒後很害怕,問我能不能去聊聊。我去醫院後,陪婆婆聊天時,她提到自己二戰時曾做翻譯——因為會說日語和廣東話,救過很多人。我馬上說:「佛教裡說『救人一命,勝造做七級浮屠』,你當時救了這麼多人,這是多大的功德啊!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,這件事永遠值得驕傲。」婆婆聽後很開心,後來就再也沒做過恐怖的夢了。

可見面對臨終者,最重要的是幫他「憶起自己的好」,讓他带着成就感和安心離開,而不是被負面情緒纏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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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部份——如何面幫助病人和照顧者面對、接受、準備死亡——非宗教角度

王:Cecilia ,你剛才提到的四個「F」很有意義,但我覺得還有一個不好的「F」——「Fear(恐懼)」,這才是面對死亡時最大的問題。比如有個朋友來問我:他有個朋友在醫院裡情況不好,這人一輩子不算壞人,但活得庸庸碌碌,沒什麼值得驕傲的事,連自己餬口都勉勉強強,覺得自己的生命毫無意義。面對這類覺得「人生沒價值」的人,我們該怎麼幫他呢?

 

「化詛咒為歌頌」

陳:我先生是腫瘤科醫生,他觀察到一個現象:喜歡做善事、幫助別人的病人,治療效果往往比其他人好。比如某種標靶藥,統計上能幫70%的人改善病情,10%的人因副作用無法使用;但那些就算生病,仍堅持做義工的人,治療效果會格外突出。

我有個口號叫「化詛咒為歌頌」——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,沒有人能確定自己不會死。如果是病死,全球大約1/3的人死於癌症,但現在香港的癌症治癒率已超過50%;就算有1/3的人死於癌症,其中又有1/3能治癒,也就是說,大多數人最終是自然老化死亡,並不是「遇到癌症就是末日」。

「慈悲」

我理解的「慈悲」,是經歷過痛苦後,對他人的困境產生共鳴。比如你患過癌症,知道治療過程多辛苦,後來康復或病情穩定後,看到其他癌症患者,就會忍不住想幫忙——這種「因為自己痛過,所以想幫別人減痛」的心情,就是大愛的力量。為什麼癌症患者更容易互相幫助?就是因為他們懂彼此的苦。

尋自生命的意義——正向、感恩、珍惜

所以每個人都該找尋自己的生命意義,從今天開始告訴自己:「患癌症沒什麼大不了,這是很多人都會經歷的事,雖然治療過程可能辛苦,但現在的藥越來越好,副作用越來越少,不用害怕。」更重要的是,經歷過痛苦後,我們會變得更有慈悲心,更懂得關懷別人——這才是痛苦帶來的寶貴財富。

王:還有個問題:有人想做義工,希望培養正面心態,但她有時會因為太累發脾氣,担心自己EQ不夠高、素質不夠好,做不了義工。做義工真的需要很高的EQ嗎?是不是很難?

陳:一點都不難,因為義工有很多種類。當然,像病床探訪、專業輔導這類義工,需要接受專門培訓(training);但也有很多不需要複雜培訓的義工工作,比如幫忙整理物資、陪伴老人聊天等,普通人只要有顆願意幫忙的心,就能做。

王:其實「生命的意義」,未必完全和生命掛鉤,而和「你如何看待生命」有關。就像「月光漂不漂亮」,和月光本身無關——你心態好,覺得月光漂亮,它就漂亮;你心態不好,覺得難過,它就難看。生命有意義與否,也是一樣:不僅是生命本身有沒有意義,而是你能不能在生命中找到意義。

陳:找到意義的關鍵,是「把注意力放在當下」,而不是糾結過去或擔心未來。比如我現在和大家做講座,就專心把自己的知識分享出來,和大家開開心心完成這件事,這就是我此時此刻的意義;吃飯的時候,就認真品嚐食物,感恩煮飯的人,這也是意意。

我的人生態度是「正向、感恩、珍惜」:活著的時候,感恩自己還能呼吸、還能行動;面對死亡時,感恩自己這一生做過幾件好事,沒有白活。带着這樣的心态,不論是活著還是面對死亡,都能安安心心——因為你知道自己每一刻都沒浪費,都活得有意義。

 

問答時間

(一)前世今生

王:有個有趣的問題:有人說自己看相時,被告訴「前世是屠夫」,他很担心——從佛教角度看,是不是前世做了不好的事,這一世或下一世就一定會慘,會吃虧呢?

空:關於前世今生,佛陀確實提到過「業力」,但他也說得很清楚:業力對現狀的影響,大約只佔1/6,並不是100%決定一切。很多事是「現世因緣」決定的,比如你今天來聽講座,難道是因為前世是屠夫嗎?當然不是——是你看到講座告示,有想學習的心,才來到這裡。


現世的理解、選擇和行為,才是我們能真實能把握的

可能業力會像DNA一樣,對我們現在的狀態有一些潛在影響,但現世的理解、選擇和行為,才是我們能真實把握的——這些現世的事實無法否定,不能把所有結果都歸結為業力。業力確實有影響,但絕不是全部。

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:如果你現在想做善事、想懷着慈悲心對待他人、想保持正向思維,就立刻去做;做完之後也不用執著於結果,因為我們能掌控的只有「此時此刻」。前世的事無從考證,將來的事難以預料,與其糾結這些未知,不如專注把現在能做的事做好,做到問心無愧就够了。

(二)「迴光返照」

王:什麼是迴光返照?

空:「迴光返照」——這個詞其實源自禪宗,本意是「不要執著於外界的紛擾,把目光收回自身,只要調整好心態,就能應對一切」。禪宗認為,外界世界永遠在變動,與其煩惱「世界為什麼變」,不如專注「自己的心該怎麼定」,心定下來了,再亂的局面也能應對。

現在很多研究也證明,腦退化患者在臨終前,往往會突然恢復清醒——能認出所有親人,甚至記得從前的事。這其實就是「靈性的回歸」,某種程度上,他的病痛只是暫時困住了意識,而臨終前,那個能「說再見」的本心終於回來了。有些家人不了解這種情況,會疑惑「昨天還好好聊天,怎麼今天就走了?」其實這很可能就是迴光返照,是患者用最後的清醒,與世界好好告別。

(三)把悲傷轉化為力量

王:有位朋友提到,他和母親感情很深,母親去世後,他一直走不出悲傷,甚至因此觸發了自己對死亡的恐懼,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情緒和自身的恐懼。

陳:其實這種「捨不得」,源於我們對親人的「依戀」,而面對這種痛苦,我們要學的是「斷捨離」——不是忘記,而是用正向的方式延續思念,把悲傷轉化為力量。

比如可以用母親的名字做有意義的事:以她的名義捐錢幫助他人,或是用她的名義做義工;如果母親有擅長的事,比如很會煮蘿蔔糕,就把她的食譜整理出來,做出來分享給朋友、鄰居——讓母親的愛和溫暖,透過這些事繼續存在。

每天花一點時間,用心祝福母親,告訴她「我現在很好,也在幫你把愛傳下去」。與其被困在恐懼和悲傷裡無所適從,不如用這些具體的行動,讓思念有歸處,也讓自己在傳遞溫暖的過程中,慢慢與悲傷和解,找到面對死亡的勇氣。

王:非常感激兩位給我們如此精彩的分享。

陳、空:不要客氣。

(於2025年5月定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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